911事件與孫立人
美國在911事件後展開的反恐怖戰爭,突破傳統的戰爭模式,以特種部隊打擊的重點部隊。在美軍的特種部隊裡,陸軍有一支相當有名的游騎兵特種部隊Rangers, 這支特種部隊的臂章,到現在都還有青天白日的標誌。原來,美軍特種部隊在二次大戰後一度衰微,在一九七○年代初期,美國陸軍決定重組特種部隊的時候,曾經 對古今中外的特種部隊進行研究,結果選出來的典範,就是在二次大戰期間,和孫立人部隊在緬甸並肩作戰的美軍麥支隊,這支部隊也是二次大戰期間美軍在太平洋 戰場唯一的地面部隊,負責從日軍背後切斷日軍的後勤與通訊。
麥支隊在對日軍作戰期間,幾度面臨危機,都是孫立人的三十八師支援解圍。在麥支隊的隊徽上有象徵中國軍隊的青天白日、代表戰場所在的緬甸之星、象徵長距離作戰的閃電、掩護軍隊的綠色森林與空降裝備的藍天。當Rangers選定麥支隊為典範之後,也繼承了麥支隊的隊徽,因此青天白日的標誌,也就和Rangers相隨至今。他像許多清華畢業的學子一樣,負笈新大陸。但他不是科技報國,他進入了維吉尼亞軍校,成績優異,以後在東亞戰場的表現更優異。據說他是維吉尼亞軍校中極少數有特展室陳列其勳業的畢業生。他是清華的異類。
他像許多中國的軍人一樣,懷著國破家亡,滿腔熱血不知洒向何地的悲憤,馳騁於窮山惡水之中。但他不懂政治,坐上那個位置,就摃上更高位置上的長官。從團長、軍長、總司令到參軍長,一路走來,始終如一,始終得罪長官,但也始終得到部下的愛戴。他是中國軍人的異類。
他像許多政治犯一樣,只因不太有政治意識,不小心就踏入政治的陷阱。但他在受到偵訊時的片刻休息時間,仍可蒙頭睡大覺。軟禁時,仍可蒔花自愉。他是對手 眼中的蠻橫軍頭,但這位蠻橫的軍頭卻可以用悠閒的心境與時間競賽,活得久了,活過對手,就可以討回歷史的公道。他在極度的挫折中,仍能保持人格的尊嚴,仍 能堅持最基本的價值意識,他是政治犯的異類。
他 的勳業主要奠定於大陸時期,來台後,除了初期的得意外,其餘的時間是不斷的受打壓。但「孫立人」三字已是四九年後台灣民眾生活史的部份。他和麥克阿瑟、蔣 介石的關係;他被美國軍機從清泉崗基地夾帶逃走的傳聞;孫夫人搶救佛教僧侶及念佛治癌的事蹟;他對孤兒團與女青年大隊的人道關懷,點點滴滴,無一不是冷戰 時期苦悶的台灣人民的一帖清涼劑。甚至動物園最受歡迎的動物大象林旺,也是他從滇緬戰區輾轉帶回台灣的。當孫立人舊日的部屬正為他在中台灣舉行四十年來第 一次公開的祝壽儀式時,同樣數量的小朋友也在北台灣為林旺舉行熾熱的慶生會。他的總總影響構成了台灣民眾具體的血肉意識,他與我們同在。
歷史人物之所以成為歷史性的,往往很偶然。如果他沒有成為象徵,他不可能是歷史性的。而他之所以能成為象徵,一定是在某一個意義下,他牽動了群眾的心 靈,撥轉了他們意識共同的韻律。群眾在歷史人物身上看到了民族或人類普遍的命運:受苦、委屈、不義、死亡。當然,正面性質的東西也有可能成為象徵,但是苦 難是靈魂更深層的質素,它更容易喚醒群眾,認清歷史與自己的本來面目。我於孫立人,即作如是觀。
孫 立人在中國近代史上的地位已經確立,他在滇緬戰爭的軍功與在五十年代初期台灣的建軍運動、甚至意義小很多的淞滬戰場上的負傷,以及戰後東北戰場上的是非恩 怨,這些無不一一化成了一齣齣的傳奇。透過了媒體的大肆報導與群眾的刻意補償心理,這齣傳奇的規模可能已經擴大了許多,孫立人的形象也放大了不少,其中有 幾分是真實的模本?有幾分是種種情緒或欲望的投影?恐怕也很難分清楚了。歷史人物當然是和歷史事件結合在一起的,淞滬戰役是歷史事件,國府撤退來台初期的 各種軍事活動也是歷史事件,這些歷史事件埋葬了無數的百姓與士兵的身家性命,但也造就了不少令人讚歎、悲歎或悲欣交集的歷史人物。孫立人是這些歷史人物中 重要的一位,但是單憑他以往的勳業,他是不是能在未來的國史中單獨立傳,恐怕還在未定之天。然而,孫立人畢竟超越了同代絕大多數的政客與軍人,他沒有被層 層波湧而至的新的歷史事件淹沒,因為他由歷史走進了象徵。而這象徵的取得是由各種因素匯聚而成的:冷戰體制下的全面檢肅政策,政治人物的嗜血本性,孫立人 對上的桀驁不馴與對下的慈煦嘔嘔所混合而成的獨特性格,還有台灣處在大變遷時期需要的「典範」人物,諸緣湊合,於是孫立人成了一個時代苦難的代表,他的受 苦被視為全體台人共同的苦難,他的平反被視為全體台人枷鎖的解消。隱約之間,台人在孫立人身上看到岳飛的影子。
孫立人的巨大影響和他在國府來台初期所佔的地位分不開,事件發生前,他取精用弘,影響力伸到台島的每一角落;事件發生後,反座力的作用自然也無所不在。 猶記得在嘉義蘭潭服兵役時,營區的士官長談起他們從舟山島被拉夫來台,背井離鄉,前途茫茫。好不容易參加軍官訓練班,原本期望可以由兵而官,脫胎換骨。無 奈當時的訓練長官是孫立人,所以以往的成績一筆勾銷,以後的升遷一律冰凍,士官長終老一生。在孫立人名下受訓的官兵何其多,類似此士官長遭遇者絕非孤例, 山嵎海涯,多得是孫字記號下的無奈生靈。這一大群中下階層人民的悲歡離合,織成了冷戰時期台灣社會的意義網路。
環 繞著孫立人,不曉得有多少蒼涼的故事,故事的真假是非不一定可以完全穿透,偉大的人物總也有不偉大的一面,我相信從蔣經國、陳誠、杜聿明眼中,他們可能看 到另一個不同的孫立人。爭議不斷,解釋性強,這也是歷史人物的一項特性。有好幾種不同的孫立人,正因為台灣社會有各種不同歷史經驗的人匯集在一起。每一種 經驗都是獨特的,沒有任何一種是可以缺少的。每一種經驗放射出來的意義光源,都可以使得島上的芸芸眾生更能體會歷史的詭譎、生命的奧妙與互相體諒的必要。
孫立人與清華關係特深,他畢業於老清華,兒女亦多就讀清華,水木之園的回憶可能是他幽居歲月中最大的慰藉。平反後,他贈書給清華,捐獎學金給清華,比起 清大校方當局的彬彬有禮,孫將軍可謂一往情深矣!上星期行經圖書館中庭的清華門,看見孫立人贈送的五彩茉莉在十月小陽春中,竟幽幽的開著紫白交雜的小花。 百歲將軍送寒花,這到底傳達了什麼樣的意義呢?陸亙大夫拜會南泉和尚話次,禪師指庭院的牡丹道:「大夫,時人見此一株花,如夢相似!」茉莉不是牡丹,將軍 不是禪客,但兩者竟彷彿有些類似。看著瘦弱的蕃茉莉花葉在微風中,顫顫著仰望中庭另一頭的玻璃門反映出的天光,我心中不免狐疑:此花究竟要傾訴什麼樣的訊 息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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